提炼

危机、动荡、疾病并非偶然发生。它们指引我们修正轨迹，探索新的方向，体验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前言

2020年初，谁能想到两个月后，全球一半人口将被隔离，天空中不再有飞机，威尼斯不再有游客，我们将经历一场历史性的全球经济衰退？新冠疫情虽然并非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疫情，但却揭示了全球化世界的极端脆弱性。14世纪中叶，黑死病夺走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欧洲人（约2500万人）的生命，而中国人和印度人却未受影响，他们甚至可能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好坏，如今我们都紧密相连，一种简单的病毒，出现在全球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摧毁全球经济，影响近80亿人的生活。因为这场疫情扰乱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家庭和职业生活，以及我们与世界、空间和时间的关系。疾病和死亡——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所爱的人——影响着我们，让我们感到痛苦。但也有物质上的不安全、行动自由的丧失、以及无法规划未来等原因。

面对这样的剧变，我们只能咬紧牙关，希望一切尽快恢复原状。但这在我看来似乎是不切实际的。不仅因为我们无法在几个月内摆脱这种混乱，更重要的是，导致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新冠疫情结束后仍将持续存在。正如我在2012年出版的《治愈世界，当代危机是系统性的：在全球化不受管制的背景下，我们在全球化世界中经历的所有危机——经济、健康、生态、移民、社会等等——都由同样的消费主义和利润最大化逻辑联系在一起。地球和人类社会所承受的压力从长远来看是不可持续的。如果我们试图“像以前一样”重新开始，我们将陷入一场又一场的经济危机、一场又一场的生态危机、一场又一场的社会危机和一场又一场的健康危机。真正的解决方案是改变我们的逻辑，摆脱消费主义狂热，重新定位整个经济活动部门，规范金融，从“总是更多”转向幸福，从竞争转向合作。

这些关乎人类和地球未来的关键问题，正是我与尼古拉斯·于洛合作一年多来一直在撰写的另一本书的主题（该书预计将于2020年下半年出版）。目前，我想在这本小书中探讨的问题截然不同：在危机时期，我们如何才能尽可能地活得精彩？在等待越来越多人渴望的范式转变的同时，我们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内在解决方案来应对健康危机、生活方式的剧变以及由此带来的焦虑？在这个日益混乱和难以预测的世界里，我们如何才能保持平静，甚至快乐？或者，换句话说：在等待世界改变的同时，我们如何改变自己，转变观念，以尽可能积极地适应这个令我们不安的现实？

因此，我将这本书构思为一本生存和内在成长的手册，也就是一本韧性手册，为读者提供如何在这个痛苦而动荡的时期更好地生活的建议，涵盖方方面面。我从过去的哲学家——例如斯多葛学派、蒙田或斯宾诺莎——那里汲取了许多灵感，他们生活和思考于深刻的危机时期，并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如何最好地应对逆境的重要思考。但我也从更当代的思考中汲取灵感，尤其是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思考，它们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钥匙，帮助我们应对基本生理、心理和情感需求的扰乱。

愿这本在当今紧迫时刻写成的小书能给所有读者带来持久的光明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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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安全

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和一位亲爱的加拿大朋友，一位瑜伽和气功大师妮可·博德洛（Nicole Bordeleau）通了电话。她问我认为我们最根本的需求是什么：联系还是安全感？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安全感。联系至关重要，甚至至关重要，因为最重要的是，它为我们提供了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安全感，包括内在的（心理的）安全感，以及物质和社会的安全感。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让我们思考两大理论：荷兰哲学家巴鲁克·斯宾诺莎提出的“意志力”（conatus 《伦理学》提出：“每一事物，都根据其存在的力量，努力维持其存在。” 这种努力（conatus ）是一条普遍的生命法则，正如斯宾诺莎的忠实信徒、著名的葡萄牙神经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所证实的那样：“生物体的构造方式使其能够保持其结构和功能的一致性，以抵御生活中的诸多风险(1)。” 斯宾诺莎随后指出，每个生物体都以同样自然的方式努力进步、成长，以达到更高的完美。最后，他观察到，每当他成功时，他的生命力就会增强，心中充满喜悦之情；而每当他遭遇阻碍，感到自身受到威胁或生命力减弱时，他就会感到悲伤。因此，斯宾诺莎伦理学的全部内容在于通过理性来组织我们的生活，以维护我们存在的完整性，并增强我们行动的力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喜悦。斯宾诺莎揭示了生命的两种机制：自我保护和提升生命力和行动力。换句话说，他向我们解释了安全感和成长是我们最根本的两个需求。

1943年至1970年间，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发展并完善了一种动机理论，该理论体现在人类普遍的需求层次结构中，这与斯宾诺莎的理论不无关联。在金字塔的底部，我们首先发现的是基本生理需求：呼吸、饮水、饮食、睡眠、排泄……然后是安全感需求：身体健康，生活在稳定且可预测的环境中。接下来是归属感和爱的需求。最后，是尊重和认可的需求，而金字塔的顶端是自我实现的需求。马斯洛提出的理念，通过金字塔的形状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即当一个更基本的需求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新的动机：只有当我所有其他需求都得到满足时，我才会寻求自我实现。

马斯洛的需求类型学在我看来虽然切题，但其层次结构也存在争议。许多作者指出，某些需求，例如归属感或认可，与生理需求或安全感需求一样，对生活至关重要。例如，我们知道，一个得不到爱的婴儿将无法在心理上和谐发展，甚至无法生存。我们也看到，有些人会竭尽所能地满足认可的需求，而他们的基本需求却并未得到充分满足：一个来自贫困家庭的青少年有时宁愿和朋友拥有同一款智能手机或同一款昂贵的运动鞋，也不愿吃得好或住在舒适的屋檐下。同样，自我实现的需求，包括精神层面和信仰，也可能体现在其他需求未得到充分满足的人身上。我曾在世界各地遇到过一些非常贫困的人，他们内心充满了强烈的信仰，这帮助他们应对悲惨的处境。

因此，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不应被视为绝对的。然而，我们可以看到，在像我们目前正在经历的这种深刻危机时期，它似乎重新获得了一定的现实意义。生存突然再次成为人类的主要动力。我们从病毒传播的最初迹象就可以看出这一点：食品店被洗劫一空。我在家附近一家超市遇到一些人，他们的购物车里塞满了意大利面、矿泉水、面粉和卫生纸，他们对其他顾客的讽刺或批评一笑置之。在生存的情境中，我们的第一本能是确保我们的生理需求得到满足，无论我们看起来是自私还是荒谬。在重大危机中，基本需求排在第一位，安全需求排在第二位：一旦冰箱装满，我们就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以躲避感染。只有在安全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表达对归属感的需求，通过与亲朋好友联系，通过加强情感和社会联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当所有其他需求都得到满足时，认可和成就的需求才会出现。

自二战结束以来，我们生活在相对稳定和富裕的西方世界，大多数人已经摆脱了无法满足最基本生活和安全需求的恐惧。此外，我们可以将前三种需求和动机（生理需求、安全感、归属感）归为同一类别：安全感。而接下来的两种需求（认可、成就感）则属于另一个类别：成长（在社会中，也包括精神层面）。前三种需求和动机对于生存至关重要。后两种需求和动机则有助于我们发展社会和个人生活。因此，我们再次发现自己处于斯宾诺莎所论证的两大需求之中：自我保护（安全感）和成长。一般来说，当我们的安全需求得到满足时，我们就能更加关注成长需求，这能给我们带来最深层的快乐：爱情之花绽放的喜悦，让我们实现自我价值并得到认可的职业成就的喜悦，以及精神进步带来的创造性、智力和精神上的快乐，等等。但是，当我们感到深深的不安全感时，对保护的需求超过了对成长的需求，对宁静和情感安抚的追求超过了对快乐的追求。

然而，金字塔的底部和顶部之间存在着重要的互动，我们对安全感（通过其各个维度）的需求与我们的精神维度之间存在着重要的互动：我们精神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增强安全感，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不安全时期生活得更好。我已经提到过宗教信仰，它帮助许多穷人生活得更好，甚至感到快乐。在当今的西方，同样的情况不仅适用于拥有坚定信仰的人，也适用于那些开发了自身潜能或某种世俗灵性形式的非信徒。那些通过阅读哲学或诗歌书籍来陶冶精神的人，那些经常练习瑜伽或冥想的人，那些富有创造力的人，那些通过参与社会活动来培养爱心和同情心的人，那些寻求赋予自身存在意义的人，无疑更有能力度过人生中的艰难时期。事实上，他们拥有支撑身体、稳定情绪（尤其是恐惧）的精神特质，改善情感和社会联系的质量，增强自信和对生活的热爱。在我们经历了刚刚经历的冲击或深刻的动荡之后，有如此多的宝贵品质，能够促进反弹、自我完善和恢复的能力。

（1）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斯宾诺莎说得对。快乐与悲伤。《情绪的大脑》 ，巴黎，奥迪尔·雅各布出版社，2013年，第40页。